傍晚的时候,妻子从外边回来,告诉我说,村西头的连得死了。
“怎么死的?什么时候死的?”我问。
“有人说可能是他自己爬到村西旁的大口机井里的。今天下午有人去浇地发现的,捞上来身子都泡胀了,看来不是昨天晚上的事。”
“时间不会多长,也就是近两天的,三天前我还见他呢。”我说。
三天前的早晨,我去村西头有点事,在大街上还看到过他——他瘫坐在泥路上,用左手支撑着地,一点一点地、艰难地往前挪动。右腿和右手仿佛已经不是他身体的组成部分了,倒像是拖拉的两件东西。他的头发蓬散着,里面绣结着很多土屑、灰末和草渣,前额上黏成了一块饼。脸和脖颈上满是黝黑的污垢。上身穿着一件脏得看不清正色的破棉袄,两只袖子都磨破了,淌着棉花。下身的棉裤屁股上已经开了花,裤裆湿了一大片。他看见了我,抬起脏兮兮的、粘满泥土的左手,指着张开的嘴巴,啊,啊地喊。我知道,他是告诉我,他饿,想吃东西。我急忙跑到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两面包,递给他。只见他抓起面包,直往嘴里塞,三口两口,一个面包就下肚了。两个面包都吃完后,还用左手指着嘴巴,啊、啊地喊。我想再去给他买,旁边的人告诉我,别再给吃了,吃得太多了,会拉的到处都是,我也只好作罢。
“死了也好,死了世上少了个受罪的。”我不无感慨地说。
“连得这辈子活的不值呀!”妻子也和我一起感叹。
连得比我大一岁,接新年六十七。我和他虽然住在同一个村里,却因为他住村西头,我住村东头,平时见面的时候不很多,接触的机会更少。但是,连得是我们村为数不多的有故事的人之一,他和弟弟、弟媳、两个侄子的事,曾是我们村人们的热门话题,被传得沸沸扬扬。自然,也给我留下了诸多的记忆。
我和连得第一次接触,是我六岁的时候。我母亲领着我去他家,找他母亲(我母亲让我叫她三婶子)去剪纸花,因为我大姐要出嫁,陪嫁的物件上要贴的。三婶子有着剪纸的好手艺,逢年过节,村里谁家娶媳妇、嫁闺女,都找她用大红纸剪各种象征吉祥如意的纸花,像双喜呀、福禄寿呀、麒麟送子呀、鸳鸯戏水呀……她人很和善,有求必应。
我母亲说着感谢的话把红纸递给她,只见她左折右叠,然后操着剪子,一阵左拐右拐,摊开一看,花呀,叶呀,树呀,草呀,鸟呀,虫呀,无不惟妙惟肖。正剪着的时候,从外边跑来了两个小孩,前头的个头高高的,有些瘦;后边的矮一些,虎头虎脑的。三婶子给我妈介绍说,这就是她的两个儿子,大的叫连得,今年七岁,属鼠的,比我大一岁,说我该叫哥。小的叫连成,四岁,属虎的。连得倒是很友善,主动地拿糖给我吃。那时候,在我们村里,小孩能吃上糖是很难得的事,平时谁家舍得买?三婶子说,不是自己买的,是来让她剪纸花的捎来的喜糖。
回家的路上,我问母亲,怎么没见连得、连成的爸爸?母亲告诉我,他们的父亲在三年前就得暴病去世了。母亲还告诉我,连得的母亲是个十分懦弱的女人,老受别人欺负。特别是他的老大伯(他丈夫的哥哥),不但不看护他们孤儿寡母,还经常讹他们,竟将她家的三间堂屋都霸占去了,害的他们娘三个一直挤在两间西屋里。
后来上小学,我和连得同班。记得他也很懦弱。别人打他他不敢还手,骂他他不敢还口,也不敢报告老师,总是蹲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抱着头小声地哭。所以,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号——菜包子。可是“菜包子”却憨厚、善良,他小小的年纪,就能以德报怨。记得四年级的时候,我们班经常欺负他的“大个子”,因为跟同学打架,老师找了家长。“大个子”的爹一气之下把他赶出了了家门,不让他回家吃饭和睡觉。“大个子”躲在村东场上的麦穰垛旁,两天没吃上一顿饭,饿得腰都直不起来了,拣麦穰下边的生麦粒吃。我们这些挨过“大个子”欺负的同学都在一旁幸灾乐祸,看他的笑话。连得却偷偷地从家里拿来了两个煎饼和一些咸菜,端来了一陶瓷缸子稀饭给“大个子”吃,把个“大个子”感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。
“菜包子”的弟弟连成却和他哥哥迥然不同,从小就天不怕,地不怕,而且鬼点子很多。开始,有人觉得他是连得的弟弟,误认为他也好欺负,便也找茬欺负他。可他却不吃那一套,上去便和那些人拼命,有时候打得头破血出,也不服输。俗话说“软的怕硬的,硬的怕横的,横的怕不要命的”,那些人见他如此玩命,一个个吓得落荒而逃。当然,他也不是时时都拼命,有时他也使一些小点子。有一次,几个家伙把他逼到了个墙角里,要他回家拿煎饼分给他们吃,还要卷上鸡蛋捣蒜,扬言不拿就揍扁他。连成明白“光棍不吃眼前亏”的道理,便答应回家给他们拿。回到家里,他便把母亲给他买的泻虫、泻水的巴豆捣碎掺在鸡蛋蒜中卷在煎饼里,让那几个小子吃了,都拉肚子拉得提不上裤子。
慢慢地连得和连成都长大了,说着就都到了说媳妇的年龄。虽然哥弟俩都长得并不算赖,可就他们的家境,特别是娘三个挤在两间西屋里,谁敢给他们提媒。盖房子成了当务之急。可是当时正值农业社吃大锅饭,光靠农业社,哥弟两个连肚子都填不饱,哪有钱盖房子。后来是连成偷偷地联系了邻村的砖瓦场,两人白天在社里干活,晚上便背着人到砖瓦场挑灯加班给人家制砖坯子。干了两三年,挣了三间屋的砖和瓦,又东挪西借,买了些木料。等到三间“四面青”(四面都是砖的)瓦房盖起来,连得都二十六了,连成也二十三了。那时,在我们夏家堂,“四面青”的瓦房还是很稀罕的,连得哥弟俩盖新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,连我们这些住在村东头的都知道了,有人还专门跑去看呢。于是就有人给哥弟俩说媳妇了,有的是说给连得的,有的是说给连成的。给连得说的,说不给新房子不嫁;给连成说的,也说不给新房子不嫁。怎么办呢?连得的娘主张这新房子先给连得,说连得已经到了不能再等的年龄了,“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”。连成呢,年纪还小,还能撑几年。连成却死活不同意,说,说什么我年纪小,都二十三了,还小?人家跟我般大的孩子都一岁多了。说什么以后再说,要以后到什么时候,这口房子光筹备就用了七八年,再过七八年,就三十多了,找谁家的媳妇去?说老大理应让着弟弟。可是,母亲还是不同意,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天,两边的媒人都来催了。最后,连成说抓阄,由老天来决定,母亲也只好同意了。连成拿出了两个同样大小的纸条,说一个上边写着“得”,一个上边写着“舍”,抓到写“得”字的,就得新房子。然后把两个纸条都卷成纸团,晃了几晃,让连得先抓,说他是哥哥,理应先抓。连得没话可说,只好先抓,摊开一看,是“舍”。连成说,既然你抓的是“舍”,那我的就一定是“得”了,我的就没必要再看了。于是,顺手划了根火柴,把手里的纸团烧掉了。其实,这里,连成是做了手脚的——他在两个纸条上写的都是“舍”,他有意让连得先抓,他的就不再展开了。连得蒙在鼓里,还以为真的是天意呢,也就只好接受了这个结果。后来,有一次连成和朋友一块喝酒,喝醉了向朋友炫耀自己有点子,竟神使鬼差地把他坑连得的事说了出来。他的朋友嘴不严,又传了出去。村里的人知道了,都说连成“坑兄灭弟”,不是好东西,将来会遭报应的。
连成有了新房子,自然好说媳妇,不久就结了婚。后来又分家另立了门户,接连生了两个儿子,大的叫大娃,小的叫二娃。连得和母亲,仍然住在那两间逼仄的西屋里,说媳妇的事自然无从谈起了。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地又过了五六年,后来,母亲得病去世了,连得就一个人过活了,也一直没人再给他说媳妇,成了名副其实的“光棍”。
不想连得的母亲去世不久,连成却得了肝病,肝硬化,肝腹水,后来又转了肝癌。连得带着他,看了西医看中医,县里、医院也都去了。连成家里的钱、连得攒的钱都花光了,亲戚邻居,能借的都借了,可也没能扒出他一条命来。连成死之前,抓着连得的手,千叮咛万嘱咐,让他一定帮他媳妇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。连得流着眼泪对连成说:“你就放心吧,我一定把这两个孩子看成自己的孩子,能挣出一碗稀饭,也要先给他们吃。”那一年,大娃六岁,二娃四岁。
连成死后,连得果真没有辜负弟弟对他的期望,弟弟家的大事、小事,重活、累活他都揽了过来。吃盐打油,人情世事,他都全包了。他对两个侄子,那更是视如己出,疼得割心燎胆。大娃、二娃没上学前,人们经常看见,连得脖子上骑着二娃,手领着大娃到代销点去买“哇哈哈”。那个时候,农村的孩子,能喝得上“哇哈哈”是绝对的奢侈。可连得却一点也不疼钱,大的、小的,一人一瓶。兄弟俩嗞喳地吸着饮料,馋得旁边的孩子都直流口水。两个孩子上学了,人们又常看见,连得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“大金鹿”,前边的大梁上坐着二娃,后边的货架上骑着大娃,送他们上学。遇上雨天,道路泥泞,他便前边抱着一个,后边背着一个。听说有一年冬天,大娃得了气管炎,一口痰堵在了嗓子眼里就是上不来,脸憋紫了,眼快憋暴了,眼看着就没气了,是连得口对口地把痰吸了出来,让大娃捡了一条命……人们见他这样心疼两个侄子,便给他开玩笑,说等到他老了的那一天,两个侄子得把他当“神”供着。连得听了,也不说什么,只是憨憨地看着两个侄子笑。
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我还真亲历了一件连得一心想着两个侄子的事。有一年的冬天,我和连得都被生产队派出去出河工。生活条件很苦,每天都是吃地瓜面的窝窝头,十天才吃一顿白馍馍,一人两个,多了没有,不够有窝窝头补充。你想,十天才见两个白馍馍,多稀罕呀,我们都是在领来的路上就下肚了。可连得却一个也舍不得吃,领来就放在“窝棚”里的旧书包里,用绳子吊起来,然后再回去,一个人蹲在一旁啃地瓜面窝窝头。有一天,又吃白馍馍了,趁他领来往书包里放的时候我问他:“连得哥,守着这一书包白馍馍,难道你不馋吗?”他憨憨地笑着,对我说:“怎能不馋?要放开让我吃,我一顿能吃它六个。可是一想起大娃、二娃来,咽几口唾沫就把馋虫压下去了。”到了年末放工的时候,白馍馍攒了一书包了,都干裂得掉了皮,他始终也没舍得吃上一个。
连得对弟媳好,对两个侄子好的确传出了不少佳话;可是,在这当中,也有一些闲话出来。
刚开始,连得的老娘还没去世,他是在弟媳家干活,回自己家吃饭、住宿。可是后来老娘一死,家里没有做饭的了,弟媳说,每天回家他一个人还要再做,来回跑不说,还耽误了很多农活,和她们娘三个一块吃,也就是多添一瓢水、多加一双筷子的事。连得一想也对,便在弟媳家吃饭了,但每天忙完,还是要回到自己的那两间小西屋里睡觉。
后来,弟媳家养的一只大绵羊被贼人夜里偷走了。大娃的娘明明听到了动静,可是不敢出来,也不敢喊叫,因为,贼人隔着窗子喊话给她,说只要她敢开门或叫喊,他们就会进屋杀死大娃和二娃。第二天,大娃的娘,哭着求连得住下来,给他娘三个壮胆。连得没有办法,只好把家里的铺盖取了回来,和大娃同住在西间里。
时间不长,村里便有风言风语出来,说连得对弟媳好,对两个侄子好,原来另有所图,是想占他弟媳的便宜。更有多事之人说连得和他弟媳,睡在了一起。有个长舌妇女,还曾偷偷地问过二娃:“你大伯是不是和你妈睡在一张床上?”二娃便摇着手否定,说:“俺大伯和我哥睡在一张床上,我和俺娘睡在一张床上。”有的传得更离奇,说大娃的娘怀了孕,又生了个男孩,让连得抱着送给了五十里王村的一家不能生育的,还得了五百块钱呢!一时,连得和大娃的娘的事,成了我们夏家堂村民的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这些风言风语,自然也传到了连得的耳朵里。他听了,不生气,也不分辩,只是淡淡地说:“谁想嚼什么就嚼什么,‘身正不怕影子斜’,我只想对得起死去的连成,对得起大娃、二娃,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。”
这些风言风语也引起了夏家老族长的注意,他老人家觉得,不管是真是假,闲话越传越多,越传越远,越传越离谱,毕竟对连得、对大娃娘仨都不是什么好事,弄得夏家的名声也不好听。而且连得对两个侄子这样上心,根本无心考虑自己的事,这样下去,是注定要一辈子打光棍的。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撮合他们俩结婚。如果能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,谁再嚼什么舌根也找不到话茬了。大娃娘仨有了依靠,连得也不再单身,一举三得,凑合着把两个孩子拉扯大,成家立业,也就对得起死去的连成了。况且,像在这种情况之下,兄弟媳妇改嫁给老大伯的事,村里过去就有,也算不上伤风败俗。
老族长觉得这事连得一定会乐意,怕的是大娃的娘有顾虑,于是,就先去找大娃的娘说。没想到,大娃的娘很开通,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,说:“俺大哥是好人,好人得有好报,不能因为俺娘仨让他单身一辈子。”族长满身欢喜,又找到了连得,把自己的想法和大娃娘的态度告诉给他。族长说着,便见连得的脸慢慢涨红了,眼珠子鼓起来了,手哆嗦了。族长还没说完,只见连得猛地站起来,对着族长大喊一声:“别说了,不行!绝对不行!”老族长什么时候也没见过连得生这么大的气,发这么大的火,急忙摆着手对他说:“你别激动,我就是这么一说,不行就拉倒,不行就拉倒。你先坐下,说说为什么不行。”连得坐下来,情绪也平静了一些,对老族长说:“大老爷,你的好心我知道,你老人家看我可怜,想成全我,想让我有个家小。但这事我不能做。我要是这样做了,不光对不起连成,也毁了大娃娘的名声——本来就有人嚼舌根,这下好,假事也成真事了。这些还都不算什么,最要命的是把大娃、二娃毁了。你想想,他大伯娶了他娘,这个‘黑锅’,他们两个要背一辈子,以后他们在夏家堂怎么抬头,怎么做人,长大了谁会给他们说个媳妇?”
“这没什么,这种情况,咱们村过去就有,赵恒成的娘不就改嫁她老大伯了吗?不丢人,没人笑话。”族长解释说。
“谁说不丢人?怎么没人笑话?赵恒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,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?谁不拿这一短处压他一头,张口就是‘你好着来,你大伯娶了你娘’,舌头板子压死人呀!再说,就因为这一短处,赵恒成到了三十五才找了个半憨子。大老爷,我不能让大娃、二娃成咱村的第二、第三个赵恒成呀。”连得说着说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“可是你——”
连得长叹了一口气,又说:“我就这样了,也不想什么了,搭上我一个,成全大娃、二娃吧。”
“孩子,这样太亏你自己了。”
“自家人,说不上亏还是不亏。我答应连成的事我一定办到,拼死拼活也要让大娃、二娃长大成人,成家立业。”连得一把把眼泪抹干,坚定地说。
老族长还能说什么呢,只好遗憾地走了。
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,连得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弟媳好,对大娃、二娃好,一如既往地为这个家操心,拼死拼活地操心。
不知不觉,几年就过去了。眼下,他正为房子的事犯愁——大娃、二娃都下学了,眼看着都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了,急需房子,不插好“笼子”,怎么逮鸟呢?可是,房子是那么好盖的吗?一所房子,盖得好一些的,要花近十万块,两口房子,要小二十万,哪里弄去?大娃、二娃虽然都到外地打工去了,可他们挣的那几个钱也就够他们自己花的,一年落个三千两千的管什么用?怎么办呢,连得确实是犯愁了。可是,愁有什么用,攒钱才是硬道理。据乡亲们说,那段时间,连得为攒钱简直发了疯,吃最孬的饭,穿最贱的衣,吸最便宜的烟。一件汗褂子,穿了三年还在身上,一双解放鞋,脚后跟都露了出来还不舍得扔掉……他把几亩责任田,交给了弟媳一个人种,到县城打工去了。没文化,没技术,年龄又偏大,轻巧活当然找不到,只能干建筑。风里来,雨里去,爬高上低,虽然不容易,但毕竟要比光种地收入多了一些。有时候,为了能多挣十块钱的加班费,他情愿多干两个小时。他从来不在外边吃饭,即使加班到十点,他也抱着空肚子回家再吃。乡亲们见他这样拼命,卖命,纷纷劝他悠着点,别太亏自己,毕竟身子才是自己的。他听了,总是憨憨地笑着说:“有什么办法,两个孩子一天盖不上房子,一天娶不上媳妇,我一天心不安呀。”乡亲们听了,都非常感动,说连得真是个好人,说大娃、二娃摊上这样的大伯,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。
而接下来连得做的另一件事情,带给乡亲们的不仅仅是感动,还有佩服和不可思议——他用半条命,给侄子每人换了口房子。
那年初冬一天的早晨,下了一点小雪,连得上工刚刚爬上脚手架,竟一脚登滑了,从五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,多亏楼下的一棵大树接了一下,才掉到地上没摔死,可右边的胳膊和腿都摔得粉碎性骨折了。住了半年多的院,还落了个残疾。好在施工单位还比较讲理,一次性赔了他二十万。面对着这二十万,怎么办?有人给连得出主意,让他将这些钱存到银行里,每月吃利息,虽然利息不是很多,但也是个固定收入,以后的吃饭、穿衣,人情世事就没问题了。可是,连得没这样做,而是用这些钱,给大娃、二娃每人盖了一座底层四间、上层两间的小楼,还做了简单地装修。又拉上了院墙,筑起了高高的门楼子,安上了铁大门。这一下子,连得的好名声在夏家堂传响了,大伙都说,在现在“钱是爹,爹是王八孙子”的金钱社会里,为了侄子,连用命换来的钱都不吝惜,这样的人真是难找。大家每每处理家庭事务、兄弟不和的时候,都拿连得当榜样。不过,也有人说连得是做憨事,当下,人心不古,别说是侄子,就是亲儿子也有的靠不住。“人心隔肚皮,虎心隔毛皮”,一旦他们不讲良心,你撞头都找不到地方……
这话还真让这部分人说着了,大娃、二娃的房子拾掇好没多长时间,连得就搬回原来的那两间西屋了。
连得为什么要搬回去,据消息灵通的人说,还是为了大娃、二娃。据说盖好了新房子之后,给大娃、二娃说媳妇的不少,可是,人家一来打听,回去就说不同意了。问其原因,有的说在村里听到了不少连得和大娃娘的闲话,说她们家不是正经人家,不想跟这样的人家攀亲。有的是嫌她们家兄弟媳妇老大伯、光棍寡妇住在一起,一家不是一家,两家不是两家,将来媳妇来了,公公不是公公,大伯不是大伯,算个什么?有的则嫌连得是个残疾人,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,光能吃不能干,谁知道还要养活他多少年,不想来这里背这个累赘……总之,都是因为连得。
据邻居说,就为撵不撵连得这件事,大娃、二娃和他们的娘吵了大半夜。大娃的娘说:“人家千辛万苦把你们拉扯大了,又用半条命换来的钱给你们盖上了房子,现在人家没用了,就一脚把人家踢出去了,这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去!这样做,不光对不起你大伯,亲戚邻居也会戳咱的脊梁骨。”二娃则说:“一码归一码,他对我们的好我们永远记着。可眼下,家里有他,媳妇就说不妥,就得断子绝孙,你是要他还是要子孙后代?”大娃则说:“别说影响说媳妇,就是不影响,也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。过去,是年龄小,不懂事,听了闲话也没当回事;往后,再不能让人看笑话、说闲话了。”大娃的娘就说:“怎么丢人了,现眼了,谁说闲话,看笑话了。各人的嘴长在自己的头上,谁想怎么嚼舌根就怎么嚼,身正不怕影子歪。你娘,你大伯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爹的事。”后来,大娃的娘就皇天爷娘地哭了起来,一面哭,一面埋怨:怨自己的命苦,自嫁到夏家来,没过上一天好日子;怨连成这个死鬼死得早,把一切担子都扔给了她;怨自己老运不济,摊上了这两个不懂人理的孽障;怨老天爷不睁眼,不让她赶紧死去……,一直哭到半夜。邻居还说,光听着大娃、二娃和他娘大吵小吵,始终没听到连得的动静。
至于连得是怎样回去的,也是众说纷纭。有的说连得不想走,是大娃和二娃连推带拽弄走的,一路上还摔了几个跟头。也有的说,是大娃的娘抱着铺盖,搀着他,哭哭啼啼送走的。还有的说,是连得听了他们娘仨的吵吵,当晚赌气自己走的。哪种说法是真,我也说不清楚,反正是回去了,又回到那两间低矮、潮湿、逼仄、阔别了多年的西屋里去了。
连得回去以后,果真没出三年,大娃、二娃都相继娶了媳妇,生了孩子。
连得刚回去的时候,也快六十了,虽然有残疾,但生活基本上还能自理。大娃的娘还记挂着他,隔三岔五地到他那里去,给他捎点吃的,帮他洗洗衣服,拾掇拾掇房子,所以还勉强能活下去。可是五年之后,大娃的娘得了乳腺癌,没出一年就过世了。就是在这一年,连得又得了脑血栓,开头还能拉着一条腿艰难地挪步,后来便站不起来了,说话也含糊不清了,饭做不成了。大娃、二娃又都到外地打工去了,靠两个侄媳妇轮流送点饭。开始每天还能送三顿,虽然不能准时,可是后来就一天只送一顿两顿的了。有时候,一忙起来,一天一顿也不送了。偏瘫的人,是脑血管的毛病,一般肠胃都很好,能吃能拉。连得经常饿得拖着残腿满街爬,向邻居讨饭吃。邻居一天两天还顾怜他,给他卷个煎饼,盛碗稀饭,时间一长,大家也就厌倦了。再加上,他能吃能拉,往往吃了谁家的饭,就拉在谁家的门口。后来,邻居一看他爬过来,就早早地关上了大门。
后来,老族长实在看不下去了,想过问。知道大娃、二娃不在家,就找大娃、二娃媳妇。说连得是个好人,对她家有恩,人不能不讲良心。毕竟大娃、二娃是他一手拉扯大的,你们住的房子也是用他的钱盖的。两个媳妇当着族长的面,承诺“以后注意,以后注意”,可背后大娃媳妇却说:“他拉扯大娃有没拉扯我,我凭什么伺候他?”二娃媳妇则说:“他要不给二娃盖房子,我还不会跑到这里受罪呢。”你想,她们对连得的态度能转变吗?族长见找两个媳妇不行,便找到大娃、二娃的电话号码,打电话把他两个骂了个狗血喷头,要他们好好给媳妇说说,最起码不能让连得饿着、冻着。大娃、二娃都说走时安排媳妇了,让她们好生伺候大伯,没想到她们没按说的做。同时,两人也强调,媳妇又要种地又要看孩子,也确实有些忙不过来。然后保证一定打电话给媳妇,让她们尽力伺候好大伯。可是,说是说,做是做,之后连得的境况并没有改善。族长再打电话,大娃、二娃就有些不耐烦了。大娃说“该安排的我都给媳妇安排完了,她不照着做,我有什么办法?”二娃则阴阳怪气地说:“老老爷,你也这么大年纪了,就少操点闲心吧,免得伤了身体。”听听,这是什么话?“明白人好办,糊涂人难缠”,老族长也只好作罢……
连得死了以后,大娃、二娃都从外地赶了回来。据说,兄弟俩商量说,大伯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,他的丧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、体体面面。
的确,连得的丧事比一般有儿有女的都隆重。火化后用柏木棺材成的殓,棺材用红漆漆得闪闪发光。光帖(讣告)就发了近百本,沾亲带故的都通知到了。发丧时是两天的场,光客棚就搭了一条街,请了两班子吹鼓手,旗、锣、伞、扇,花圈、纸马、纸轿、纸电视机、童男童女……应有尽有,整鸡、整鱼、整肘子的席,摆了一百多桌。吹吹打打,好不热闹,引得四外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。大娃、二娃,头戴孝帽子,身穿孝袍子,腰间系着孝疙瘩,前恳后谢,比孝子还孝子。大娃、二娃的媳妇,也都身穿孝衣,手执哀杖子,一见亲友来了,就哭唱道:“我的好大伯来,你怎么就走了呢,你走了,还有什么人牵挂俺呀……”“我的好大伯呀,你怎么就走了呢,俺还没伺候够你呢,你走了,叫俺伺候谁呢……”
那些看发丧的,本村的人听了都撇嘴,外村的人都说连得这一辈子过得值。
唉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