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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后来知道,尘肺病有五到二十年的潜伏期,我才想起来,从年冬天上矿山,到年夏,整整十七年。
—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个故事—一
年3月23日,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气。
丹凤县元岭以北的峦庄镇,被本县人称作北山。农历的二月末,空气还有寒意,只有杨柳叶子们吐出新芽。比峦庄镇更北的峡河村,因为以橡树为主,山上还黑乎乎的。峡河水濒临干涸,断断续续,静静西流。
早晨起了床,我说:“医院了,不然我得咳死。”爱人说:“要不要陪你去?”我说:“不用。”我心里说,万一情况不好,你还要在家筹钱呀。
刚过完农历新年,就开始一阵一阵地咳,开始一声两声的,渐渐变得一声接一声,尾音常常带着尖利的金属质地。在村卫生所买了一包包止咳消炎的药,一直没有作用。春打六九头,正是季节交替的时节,以为是天气变化造成的。在矿山干久了的人,都有季节病,春天多喘,夏天湿痛,秋冬腰酸背软。
症状五花八门,人各不同。
医院,挂了号,当班大夫问了情况,建议做胸部CT检查。已经有些秃顶的大夫已被职业消磨得少言寡语,但他还是提醒了几句:这个年龄的人,肺都脆弱,不敢大意。又说,CT虽然贵些,比X光片强。
在等待结果的几个小时里,我一个人坐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,心乱如麻。因为疫情影响,医院门诊人很少,乡下还没完全解封,城里的人轻易也不敢出来,特别是这个季节占比很高的感冒,医院来看,怕说不清楚,与新冠扯上是非常麻烦的事。
天色正是中午,阳光从玻璃上打进来,在地上墙上形成各种图案。一个三角形的图影,那个锐利的角正对着我的脚。
我做了无数种结果的设想,还是把“尘肺”排除了。十六年的爆破工生涯里,我至少做过十次胸部X光片,每次都没问题。两个小时后,大夫看了看片子,不容置疑:是尘肺!
仿佛五雷轰顶,一下懵掉了。我一下想起很多人,很多事,它们有的与尘肺有关,有的无关,但都和死亡后事有关。
二
其实,对自己的尘肺病,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预料和准备的。
年,我在潼关零公里镇李家金矿整整干了一年巷道掘进。从一月到十一月,与工友们将一条巷道整整掘进了一千米。那是干得最踏实最苦累的一年。
开工那天是正月初八。老板讲彩头,初八是个好日子。此前一天,我们五个爆破工由矿主医院做体检,医院虽小,却是医院。
拍过胸片,又做三高、传染病方面的检查,待这些结束,胸片也出来了。轮到我取片时,医生在一张报告单上久久难下结论。过了好一阵,他说,没问题,有点炎症。我心里猛的“咯噔”一下,瞬间又释然了。
到了六月,有一天,突然咳嗽起来,我确定不是感冒,因为一直没有发烧症状。先是班上咳,后来下班了,吃饭,睡下都咳。自己到各个诊所买了很多药。吃了一阵,休息时不咳了,班上风钻开动就又咳起来。
那时候,还是导火索引爆,点燃几根索头,工作面立刻浓烟滚滚,呛得再也无法按次序点燃下去。伙计把导线从我手里接过去。我看见他的手一直抖。他还年轻,缺少经验。
爆破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是引爆的那一刻。错乱了爆炸的次序,所有前功尽弃,所以这一刻要冷静,无误。它不仅关乎爆破成败,也关乎引爆者的生命,而爆破工,在这个环节出事故的也最多。那不是小事故,是血溅当场。有一年,在河南的一个地方,我的朋友杨在就化成了一股血雾。
在矿洞工作纪录片《我的诗篇》
有一天,我抱着风钻,又咳嗽起来。
消音罩喷出的冷风撞在岩壁上又反弹回来,它们钻进了我的喉咙和身体。为了赶进度,工作面两台钻机同时开动。那一刻,我没有将机器停下来,这时机头发生了剧烈摆动,咳嗽与摆动,我一个也控制不住,突然钻杆折断了,机头带着半截钻杆冲向工作面,在岩石上撞击出一串火花。它与前面的工友擦身而过,大家都惊出一声大叫。
这一场咳嗽持续了四十多天,直到炸药供给不足,停产休息,咳嗽才停下来。从医生到我自己,都没有找到咳嗽的原因。那一年,我不满四十二岁,身体的底子还不错。读高中时,我一直是学校的运动健将,一场篮球从早晨打到日落,打得远近无敌。那是我的第一次长咳,我也不以为意。
年夏天,我住在北京朝阳区管庄的一家租住的公寓,又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长咳。那时,我在皮村工友之家公益机构做义工,同时有一个纪录片团队跟拍我的日常生活,他们有一位摄影师,是江苏人,单身青年。我需要洗澡洗衣服时会回那儿住一阵。
有一天夜里,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,电话那头的声音极端痛苦而无力,他告诉我,他的肾结石犯了,医院。我打了快车从皮村赶过去,那一夜,医院门诊的走廊折腾了一夜,天亮时,症状减轻了。我们身上都没有钱,没有开药,就又回到了公寓。
北京夏天的后半夜还是有些寒意。那一晚,我仅穿了短袖、拖鞋。半夜时分,外面下了一阵雨,雨不大,但气温瞬间降下来。急诊室走廊空空荡荡,带着雨腥味的风从那头穿巡到这头。雨水从玻璃上滑下来,留下清晰的滑痕。
不过几天,我感冒了,先是发烧,然后是咳。我俩睡的是一张双层架子床,我睡上铺,他睡下铺。我咳得架子床整夜摇晃,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,他也整夜不能入睡,就起来在电脑上打游戏。
最严重时,剧烈的咳嗽声影响到了隔壁,那边是一对上白班的小夫妻,我一咳,他们就捶墙,可我怎么也忍不住,想天亮了说声对不起,又怕他们误以为我有传染病。
那时候,我才做完颈椎手术一年,也许是植入的金属片与骨头肌肉不那么贴合相融,后颈总是疼,咳起来,振动得更疼。那时也是我的经济状况最困顿的时候,孩子读高中,每天花钱,爱人租房陪读,老家县城两难顾。
我再无力去到矿山,而巨大的北京城,茫然陌生如外星。
我用身上仅有的五十元钱去社区诊所买治咳嗽药,他们开了单子,突然问有没有医疗证,我不懂,一位大夫解释说,就是社区的医疗资格证,要当地户口才有,否则药要贵一些。我无奈,只有悻悻而退。
我后来知道,尘肺病有五到二十年的潜伏期,我才想起来,从年冬天上矿山,到年夏,整整十七年。
三
年过完春节,经人推荐,我来到贵州一家旅游企业营销部门做文案工作。这是我的漂泊生涯里最安适的时间。
我放下了诗歌,开始散文与非虚构写作。回望十六年,那些远走的人,依然挣扎的人,那些消散的往事,那些无数的以命相搏的进行时,每天像张张利口,撕咬着我。把他(它)们写下来,或许能让自己透口气。
诗歌日益式微,书院写作与民间写作互不相让,在技巧艺术上,各走一极,在内容上各说各话,在浩如烟尘的当下诗歌篇章里,我们再难见到当下的世相与生活,难见巨变时代的世道人心。另一方面,散文与非虚构有更广阔的驰骋空间。从认识和呈现世界的意义讲,后者的成绩和影响远大于前者。但我又明白,自己是个散懒又缺乏毅力的人,也写不出什么名堂,写多少算多少吧。
我的第一篇非虚构《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》,写我父亲人生的最后十年里建一座庙的故事,我力求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写出一方乡土的面目,它发表在澎湃新闻的“镜相”栏目里。没想到的是,它获得了广泛的认可,有很多读者加